20世纪70年代世人瞩目的兵马俑坑的发现,揭开了规模宏大的秦始皇陵的冰山一角。兵马俑陪葬坑发现后,秦始皇陵又相继出土了铜车马、石甲胄、百戏俑、青铜水禽等重要的“奇器珍怪”,司马迁在《史记》中描述的神秘帝陵更加清晰地步入人们的视野。
在一次次重大发现的光环背后,作为学术研究的秦始皇陵考古也一直在蹒跚前行。
半个世纪以来,数辈考古人从基本的调查勘探着手,由点及面,逐步累积了秦始皇陵考古的材料基础;同时,秦始皇陵考古在中国考古学乃至世界考古学殿堂中还赢得了一席之地,它成为秦汉考古学乃至中国考古学研究体系的重点内容,也是全球考古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秦始皇陵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在其会议纪要中称之为世界最大的考古学储备之一,从全人类知识体系的高度予以了极高的评价;习总书记指出兵马俑已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标志。
秦始皇陵考古通过对秦始皇陵物质遗存的研究,揭示秦始皇陵遗址物质、技术层面的遗存内涵,将遗存放在秦始皇丧葬礼仪的时间、空间范围内讨论其结构组成、功能,最终揭示陵墓的理念思想等深层次内容。通过秦始皇陵考古,我们可以看到史书所未记载或没能记载下来的文明细节,还原那个时代历史的本来面目。
真正科学意义上的秦始皇陵考古活动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迄今为止,秦始皇陵的考古工作经历了四个阶段。20世纪60年代,初步开展了考古工作;20世纪七八十年代,围绕封土发现了大量的重要遗存,奠定了秦始皇陵考古遗存及认识的基本框架;世纪之交,又发现了一批重要的遗存,并对墓室开展了高科技的物探调查;年以来,随着秦始皇帝陵博物院的成立,加大了秦始皇陵考古工作的力度,对秦始皇帝陵遗址进行了系统全面的考古工作。
近年的秦始皇陵考古工作是在大遗址保护进入到了新的阶段,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成为大遗址保护、利用新模式的背景下展开的。秦始皇陵考古的意义在这种背景下已不应该着眼于个别、零散甚至具有轰动效应遗存的新发现,而应体现在以科学的方法、整体思考的理念指导下对大遗址进行系统的勘探调查而取得基础、全面的考古材料,并上升到深入阐释遗存内涵价值,对大遗址保护、深入利用提供科学支撑的更高层面上。在这一新的历史时期,秦始皇陵考古的理念可以理解为以整体观来系统思考、全面把握大遗址的内涵与价值,统筹解决遗存的环境、内涵、礼仪结构以及思想理念等诸层次的问题。
在前人工作、研究的基础上,经过了近几年系统的田野考古工作,秦始皇陵考古已不再徘徊在世界级考古学宝库的门外,我们对这一范围巨大、规模宏大的大遗址在考古材料层面以及研究认识层面都有了新的突破。
从考古材料层面上看,近年基本上完成了陵墓核心区域以及部分重点区域近5平方千米的系统勘探,取得了系统的考古基础材料。考古学的学科特点之一就是首先要对文化遗存从材料层面进行一定程度的积累。秦始皇陵考古工作开展的前三个阶段,因为各种原因,并没有完成秦始皇陵区域甚至重点区域的系统勘探工作。多年来仅对陵园内大概四分之一的区域进行了系统勘探,而更大范围的陵园外围区域只对重点遗存进行了调查与局部发掘。目前通过系统勘探所取得的材料,使我们完善了对陵墓主要遗存如墓上建筑、墓道、门阙建筑、墙垣、道路、礼制建筑、从葬墓、陪葬坑以及工程遗存的形制、结构、内涵方面的基础认识。近年,35万平方米的陵寝礼仪建筑、15万平方米的小型从葬墓园、门阙建筑、墙垣道路遗存以及一批外藏坑等的系统发现成为工作的亮点。此外,系统的勘探还纠正或深化了对以前发现的重要遗存的一些不当认识。在此基础上,通过对新发现的礼制建筑、从葬墓的局部发掘,验证了勘探成果,细化了对遗存本体形制、内涵、结构的认识,通过对早年发现的K、K、兵马俑一号坑等遗存的继续发掘,进一步探索了其深层次问题。
在考古材料逐步完善的基础上,秦始皇陵考古中的一些重大问题逐步得到解决。新的考古发现使得一些因材料不足长期悬而未决的问题迎刃而解,如内外城北门、道路、祭祀建筑、从葬墓等问题在材料面前已无争论必要;更重要的是,通过对新材料的归纳梳理,也促使我们超越材料,对秦始皇陵考古研究中的一些重大、核心问题以及研究的理论、思路、方法、体系结构上做出深层次的思考。
秦始皇陵考古研究的对象以始皇丧葬礼仪的物质遗存为主体,但是这一研究的背后有两个基础,一是秦始皇这个人,另一个是秦帝国。
始皇陵的主人毫无疑问是始皇帝嬴政,发现的遗存均直接或间接与始皇这个人有关;秦帝国的缔造者正是始皇,秦帝国在早期中国社会政治文化进程中具有关键意义,影响了两千多年来中国文化的深层次结构。
始皇在历史上给人的印象往往是集雄才大略与穷奢残暴于一身。李白诗中写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始皇有其统一天下创立制度雄才大略的一面,明代思想家李贽甚至称他为千古一帝。
但是,历史上对始皇残暴一面的批评两千多年来也不绝于耳。人们对于始皇个人的认识往往不能脱离这种标签化的模式。秦始皇个人性格的形成与他的人生历程有很大的关系。他一生经历丰富,从质子之子、到王子、到太子、再转变为秦王、再转换为始皇帝,一直与秦国、秦王朝的发展息息相关。
始皇个人身份的变化也可看做是他人生历程的几个阶段。他人生的第一个阶段是作为秦国的王子和太子,从他诞生于赵国一直到即秦国大位之前。这个阶段他只是现实的被动接受者,只能接受他的父亲秦公子异人与吕不韦结成的利益共同体对其命运的安排。秦昭襄王四十八年嬴政出生,昭襄王死后,孝文王即位,九岁的嬴政也随他父母回到秦国,孝文王即秦王之位时间很短,公子异人如愿成为秦王,嬴政成为秦国的太子。他人生的第二阶段从他十三岁即秦王之位开始,一直到他统一天下。这一阶段的前半部分,在吕不韦的主政下,他只不过是名义的秦王而已,直到21岁他行加冠礼后,开始掌握真正的权柄,此后逐步铲除了吕不韦、嫪毐集团的势力,展开了历时十年的统一六国的战争,直到他即位的第二十六年统一了天下。这一阶段他改变了历史,由历史的被动接受者成为历史的主动缔造者。他人生的第三个阶段,从二十六年开始到三十七年他死亡,这是作为天下始皇帝的嬴政。这一阶段可以说他创造了历史,开辟了历史的新篇章。
在始皇可以自由主宰他人生的阶段中,在祖辈功业的基础上统一六国,结束纷争的局面。《过秦论》云:“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更重要的是他致力于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国家治理模式并倾全力付诸实践,这个国家以他作为始皇帝,形成了以皇帝制为核心的中央集权统治架构。新建立的帝国结束了分封局面,确立了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从此奠定了两千多年来中国以统一为主体意识的政治基石。他为帝国的运行设立了一套制度,并使之运作,这套体制奠定了中国两千多年来封建统治的基本形态。在另一个层面,他还设想了大一统后的皇帝更迭秩序,“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始皇帝、秦帝国并不是突兀的孤立的个人英雄和文明。秦昭襄王在位以来,秦国与关东各国社会政治经济形势的攻守易势促成了秦王政最后完成了天下的统一,秦国的政治思想传统导致了秦王朝这一政权形式的最终诞生,在以皇帝制为核心的帝国建立与运行中,始皇个人的作用则至关重要。从历史文献角度对始皇的深入研究诚然是我们认识这些重大问题的一条途径,而考古研究更会让我们从实物角度——一种不同于历史文献的角度来促进探讨的深入展开。依靠对秦始皇陵的研究,正可以让我们了解史料所没有记载的或没能记载到的关于始皇帝、秦帝国的内容,结合文献来复原那些曾经发生的史实。
秦始皇陵的研究是中国古代墓葬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作为物质结构的墓葬实际上承载了社会礼仪,是丧葬礼仪的物化形式。早期埋葬行为的发生,本身就是社会观念的产物。在文明的高级阶段,以一定的礼仪程式埋葬死者成为社会的一种通识性行为,而王公贵族这类社会最高阶层人员的埋葬则更将这种意识发挥到极致。
像秦始皇陵这样的最高级别的墓葬既是礼仪的载体,还是其丧葬仪式过程的物质存留。虽然我们通过物质遗存不能全部复原这一仪式过程,但还是可以把握其大致的进程与阶段。丧葬礼仪复杂的仪式过程作用是埋藏始皇,这种仪式的意义不仅仅是对始皇生的结束和死的开始在礼仪上的确认,而更是实质上开启了始皇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这也是丧葬礼俗的意义所在。通过对这一礼仪过程的认识,才能把握考古发现的物质遗存所具有的系统性结构的意义。
始皇在位的第三十七年猝死于出巡路上,当年就下葬于丽山。第一位皇帝的丧葬礼该是什么样子的,文献没有记载。始皇的曾祖父昭襄王的葬礼举行时,“韩王衰绖入吊祠,诸侯皆使其将相来吊祠,视丧事”(《史记·秦本纪》)。其丧礼之隆重可见一斑。始皇死葬丽山也应该是一系列丧葬礼仪过程的结果。始皇三十七年七月,在行至沙丘平台时猝死,在病甚时始皇令赵高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史记·秦始皇本纪》),这说明始皇已对死后葬礼有所安排,从赵高、胡亥等人对这一旨意的理解看,是命长子扶苏来继承王位,主持丧葬礼。虽然经历了重大的变故,这一葬礼最后还是在二世胡亥的主持下得以进行,《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述:“行从直道至咸阳,发丧。”丧礼完成后,葬礼转换到郦山继续举行。“九月,葬始皇郦山。”“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树草木以象山。”从这些文献记载可勾勒出葬礼的大致过程。
始皇帝的丧葬礼会隆重到什么程度,或者由于二世的原因会简单到什么程度都已不得而知。但从《仪礼》和《礼记》记载的丧葬礼的一般原则看,丧葬礼至少要经过两个大的阶段:在死者家中举行的丧礼和下葬地点举行的葬礼。在死者的家中要经过招魂、小敛、大敛等过程,这一阶段的礼仪对象主要是尸体、棺、名旌等。二世在咸阳为始皇发丧所使用的礼仪应该是在先秦国君丧礼的基础上演进而来的,推断这一特殊丧礼的具体程式和对始皇尸体采取的具体措施显然是很困难的。而葬礼的一般程式从《仪礼·士丧礼》看,基本流程应有下棺、藏器、覆土等,而《史记》的记述显示始皇下葬也曾有类似的礼仪过程。后一阶段的下葬应该是在郦山也就是陵墓内举行的最重要的葬礼活动,而在这一仪式举行之前,陵墓的前期准备工作应该是基本上已经就绪,这至少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地下墓室已经建成,如文献中提到的“下铜而致椁”;二是各种陪葬设施(陪葬坑、陪葬墓)也已经建筑完毕。下葬阶段最主要的内容是将始皇的尸体或棺置放到那个作“下天”状的地下墓室中;另一个重要的内容是徙臧,就是将随葬品置放到墓室中。葬礼完成后,才进行最后的封闭。这一系列丧葬礼的物质载体或物化形式就是我们现在所研究的始皇陵了。
如果从丧葬结构的内视角看,始皇陵还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礼仪结构。作为容纳始皇另一种存在的陵墓实际上是反映始皇意识的人工构造,从内在的角度或者是从始皇的角度看,陵墓各个部分会构成一个整体,满足作为他死后居所的需要。因此,陵墓不仅是物质内容的复合体,实际上还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礼仪结构,这个体系内部细分为不同的子系统,各子系统共同组成了陵墓这一系统。本书最主要的内容即致力于阐释这一结构系统。
作为一个礼仪结构整体的秦始皇陵,以一种内在机制来统辖其结构;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后台设置一切一样。秦始皇陵的系统设置有没有章法可循,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很难想象一处遗存是在一种思想指导下修筑的,而另一处遗存又是在另一原则下做出来的。那么这种章法是怎样的?其内在机制到底如何?
始皇陵的内在机制首先应该与始皇对世界的思想认识密切相关。始皇是否系统思考了他的身后事,文献记载的回答是含糊的,甚至是否定的。我们看到,始皇对现世生活的长相依赖、对死亡的延后处置,是始皇后半生倾心考虑最多的内容。人人都有死亡,作为人间至尊的始皇帝更惧怕死亡,克服死亡威胁是始皇最后十年生活的中心;甚至还可以说,致力于皇帝长生不死是秦帝国国家活动的核心内容。但是丽山陵墓的物质遗存证明他不仅考虑了长生,还考虑到了死亡,甚至还对死后的存在予以了周密的安排。现在我们通过始皇陵遗存所看到的历史事实则是陵墓的修建、丧葬礼仪的举行、始皇死后的祭祀在秦帝国政治运作中如期举行,而且举足轻重,并成为国家生活最重要的部分。所以,实际上对死后的考虑、安排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下。大限到来后另一种状态如何存在,我们现在看到的陵墓就是明确的最终的答案,而不是我们从文献中看到的模糊的长生、不死。
墓葬作为死者在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居所,陵墓所形成的礼仪结构从某种程度上看也是更广泛的象征形式中的一种,是生前形态在死后的映射。始皇生前掌控着天下,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死后也仍以某种形式控制着生前所拥有的一切。陵墓的内在秩序映射了现实中他所努力缔造的帝国秩序,陵墓的构建一如帝国的构建。
统一后始皇设立了一系列新的制度,其目的就是建立起由他掌控的新的天下秩序。这些天下秩序包括之前秦国一以贯之的法家治国方略,还包括一些新的规则、阐释与理念。这其中最首要的是调整人神关系,始皇将自己定为天下的合法统治者,导致了必然以法天象作为万物的准则;其次是调整了谥法体系,设立了以数计的始皇帝,以至二世、三世传之无穷;还以五德终始作为统治的法理依据。在这些理念之下,配套设立了国家的运行体系及机制,包括设立三公九卿的中央管理体系、郡县制的地方管理体系、统一法律、统一车轨文字货币度量衡等。秦帝国的版图范围从周人所讲的空泛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发展到了实质性的“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二者有着本质的差别,在这一区域内秦帝国要“黔首改化,远迩同度”,秦帝国就是致力于在这可及的“天下”内共同遵守着以上的秩序,同化同度。
始皇陵的地下墓室“如下天状”,“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其内部的设置很明显遵从着法天象的理念;将陵墓设立于骊山北麓一个相对独立于骊山西麓战国秦芷阳陵的区域,既有宗法的联系又更能体现出始皇对谥法的调整,这一区域成为以他为始皇帝的陵墓的首设之地;从陵墓的墙垣、门观、道路所体现出的陵墓形制看,体现了以整齐规则为核心的天下秩序;从陵墓的各礼仪结构以及整体的空间、布局以及向位关系看,无不体现了以皇帝为核心的理念。所有的这些理念归结起来体现出的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始皇对天下的认识,就是他本人上升到为天下中心的结构,这就是始皇陵所表现的秩序。与他生前所建立的秦帝国秩序对比,其理念内核是一致的。
本文摘编自张卫星著《礼仪与秩序:秦始皇帝陵研究》之导言,有删减。
礼仪与秩序:秦始皇帝陵研究
张卫星著
北京:科学出版社,.9
ISBN-7-03--5
《礼仪与秩序:秦始皇帝陵研究》是在近年秦始皇陵考古工作新收获的基础上,根据最新的考古材料,系统思考秦始皇陵考古研究的体系、理论、方法与重大核心问题而取得的一部成果。该书在物质技术、社会礼仪、思想理念的体系结构下整体研究秦始皇陵遗存,特别致力于阐释秦始皇陵礼仪系统的结构组成、功能,并从物质技术、礼仪结构的研究上升到重点研究秦始皇陵的思想理念。《礼仪与秩序:秦始皇帝陵研究》深入研究了秦始皇陵礼仪结构中的墓上建筑、墓道墓室与正藏、外藏、祔葬、祭祀、墙垣、门观、道路、陵邑等方面的内容,此外还对形制、空间、范围、规划、向位、象征、理念等重要问题有所突破。
(本期编辑: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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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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